首都机场的闸口,诺拉正在跟父母告别。这将是诺拉在美国上高中的最后一年。这个高挑秀气的女孩,穿着时尚,行动干练,至少从外表上,不太看得出是高中生。每年寒假、春假、暑假三个假期,她都往来中美之间,有时跟同学,有时是自己,绝无成年人陪伴。从15岁开始,她就开始一个人应付生活中的一切,一个人的旅行,“十几个小时就落地,出了关,订好的出租车会来接我返校,很容易的。”诺拉轻描淡写,但每个人都知道,这将是一连串劳神劳力作息紊乱的日子,每个小留学生都要面临宿舍搬家、开学报到、与新室友磨合、添置杂物等一系列繁琐事务,对成年人来说都有些艰巨,但对这些已经独立的孩子们来说,真的只是小菜一碟,连长达12个小时的时差,也只是“晕两天就好”。
到美国去
诺拉是低龄留学生(指高中和初中留学生)中的一员。据《华尔街日报》报道,2013年,美国共向计划前往美国高中接受教育的中国中学生发放了31889张学生签证,而在2005年仅为639张,8年里涨了50倍。中国超过韩国成为美国高中学生的最大来源国,已经在过去两三年内成为不争的事实,并且这个数据还在不断攀升。这种几何式的增长,在中产及往上的阶层中极其具有轰动效应,北京新东方总部报名大厅饮料售柜台里全是十多元一瓶的依云水或者巴黎水,根本不见一两元的便宜饮料,体现了留学生这个群体的惊人变化、从发奋读书的穷学生变成购买更昂贵的教育产品的富裕人群。办完出国手续时,诺拉爸爸与年级组长寒暄:“重点学校的老师压力一定非常大,您辛苦了。”年级组长答:“其实压力没那么大,能上北大清华的都集中在那一两个班里,不出大的差错,能上的都上了。剩下的孩子,到高三时,一半都出国。”
诺拉原打算读大学再出国,但发现大学生留学遇到很大的困难:“首先是人不熟,只跟从中国来的同学玩,因为美国学生聊天内容他们不懂,各自的high点完全不一样,感觉上非常隔阂。如果出来读高中,年龄小,又是寄宿生活,适应起来容易很多。其次美国学校里有一套跟中国不同的体系,不管是人际交往,还是课程学习,这个体系美国从小学开始实行。比如历史课作业,基本上是一个essay(小论文)接一个essay;语文课,一本《麦克白》就要学两个月,在中国,最多学一周,还只是节选。”从这些高中即出国的低龄留学生的表现来看,留学已经不仅是学业上的扩展视野,更是在全方位上获得全球化的经验。他们的思想方法、情感体验和行为方式上更为独立和国际化,这就是小留学生们对自己的定位和设计。
曾经在美国一家私立中学担任过三年中文教师的宋平平说:“美国的教育体制决定这是种更为先进的教育,它重视学生的全面发展,而且传授的是学习和研究的方法。举例说,美国人讲世界历史课,第一课通常是地球人和类历史的几个转折点,如大爆炸理论、生命出现、人类出现,老师必提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人类是唯一的高等动物。学生可以用一周的时间来进行研究和讨论。这样的历史学习从一开始就建立了以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为基础视点的历史观,在中国这种历史观只有大学的历史专业中才会学到。批判性思维在中国的教育体制下是完全缺失的。”
如果说诺拉属于主动出击型,还有一些人留学则是被迫无奈之举。安迪是一个典型,因为他的户口在江苏,不能在北京参加高考,于是决定大学出国,高中先去了一所民办的国际学校,学费一年十几万,老师来自菲律宾、马来西亚等,虽然英语也是母语,但口音奇怪。安迪父母对此表示不安:“那些老师拿着工作签证来,两年后就跑到别的国家去了,师资流动性太大,而教育是需要积淀和传承的。”更让人觉得可怕的是,学校给学生提供的不少教科书是美国正版教材的影印版,“我不知道那些家长是怎么想的,给孩子买MCM的书包,一个包就要几千上万,里面却装满了盗版教材。我觉得这类国际学校的价值观非常扭曲。”
多数自主选择高中出国的小留学生,在度过最初的不适期后,往往会获得极大的惊喜。除非流落到所谓的野鸡学校,一般美国私立中学对学习抓得很紧,那些学习轻松、顺应孩子爱玩天性的,往往都是些位于不好学区的公立学校。薇薇安是诺拉常在QQ上联系另一名小留学生,回忆说:“第一次领课本时,一看到那些历史、数学、生物都是千把页的精装大厚书,背上书包腰都直不起来,眼泪都快下来了。在中国的时候没有哪本教材超过200页。后来上AP课程,更傻了眼,还是那么厚的课本,里面的字又密又小,果然是大学难度。”美国的基础教育名声不佳,但大学教育却是全球最高水平,高中就是一个竞争非常激烈的衔接阶段。美国的学校极度重视体育,好的学校,不仅功课繁重,学生每天下午放学,就要进行体育训练,周末几乎全被体育比赛和社区工作占满,学习只能占用晚上的时间,刻苦的学生每天学到一点多钟是常事。至于公民教育、体育、慈善义工这些在中国非常缺乏的训练,在美国都能以得极大的进步。这些方面的进步,在原本不少功利的低龄留学家长眼中,都是喜出望外的极大收获。
作为试验品的一群人
虽然低龄留学确实能造就了数量几何上升有着全新价值观的一批人,但很多人已经发现了其中的问题。那就是在孩子的价值观形成之前,这一切都是有风险的。
诺拉认识一对华人夫妇,丈夫是台湾人,妻子是大陆人,在美国定居,却决定把一双儿女带回大陆受基础教育,原因就在于美国的基础教育不过关。这对夫妇对大陆的公立教育极为推崇,连饱受诟病的丑陋校服和近视眼镜也觉得妙不可言,认为这是应有的“学生味”,而对美国女生从初中开始化妆的习俗极为反感,称之为“性别歧视”。
这对“逆势留学”的华人夫妇并不是孤例。Tim的父母都是地道香港人,在投行的北京分公司做精算师,如果两个孩子在国际学校读书,每年可获得近40万元的补助,但Tim父母把两个孩子送进北大附小和人大附中的初中部。Tim的爸爸解释他们为什么要“逆势留学”时说:“我们跟学校商量好了,不上政治课。其他课程,尤其是数学课,我觉得有必要。既然有这么好的机会来大陆生活,让孩子的国语彻底过关,打好数理化基础,也算天赐良机。”这位父亲做精算师,收入非常高,就是靠数学好打天下。在他看来,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
这些有条件的人放弃美式教育而选择传统中式教育,并不是独出心裁。亚洲式传统教育理念在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进行的第四次国际学生评估项目(PISA)结果出来后,响应者众。这次PISA结果显示,在参与测试评估的34个成员国和地区中,上海152所学校5115名学生的平均成绩为556分,在阅读、数学和科学素养三方面的成绩均排名全球第一。其次为韩国(539分)、芬兰(536分)和中国香港(533分),美国学生排名第26位。这项权威测试显示出中国基础教育的强大优势,以至于英国首相卡梅伦都要求他们的教育大臣来中国取经。
“这种优势很可能被我们自己忽略了。”宋平平老师说。虽然他高度肯定了美国教育的优点,但“从不怀疑中国教育的可取之处。和美国老师相比,备课和授课认真程度,绝对是中国老师更出色”。中国的学校教育并非一无可取之处,而教育更是个广泛的概念,不应局限在学校内部。家庭教育、社会教育也是教育的重要内容,如果低龄留学,这一块其实是放弃了的。“父母条件越好的,损失越惨重,父母永远是孩子的第一老师。”诺拉的父亲表示。他是位国际商法律师,有次去美国出差,到美国律师同行家做客,那家的儿女一齐出现,与他侃侃而谈,那一刻,他受到很大的震撼:“本来诺拉也可以和我一起,接待家里远方的客人,参与成人间的谈话。这对她的成长是极为有利的,但是,我以前只想到让我的女儿能像美国人一样说着流利的英语。”好在诺拉爸爸是个乐观派,理解有所得也有所失,诺拉少年时代在异国他乡独自经历的岁月,也会是她人生的宝贵经历。
除了父母在青少年成长过程中的缺位,低龄留学和性价比也是很多人考虑的因素。学生一年的各种开销达到六七万美元,即使没有通货膨胀,高中四年加大学四年的开销也将超过50万美元。这只是一个基础数字,还不包括学生买车、旅行、父母探望等必要的开销。对于中产阶层来说,负担绝不轻松。而且留学生就业形势并不乐观,指望靠短期薪水收回教育投资并不现实。至于很多人以为在美国上高中更容易被顶尖大学录取这样的愿望,很多像诺拉这样的学生,一踏进美国校园就会明白,中国人永远在和中国人竞争,除非移民或者取得绿卡,普通小留学生没有丝毫优势,反而要和国内长期应试培训的中国学生竞争。这些非常现实的问题,使得中国留学人数虽然总体增长,但长幅趋缓,据教育部发布的数据,中国留学生的增长率在2009年达到近十年的最高值27.53%,之后每年都有小幅度的下降,2013年的增长率的下降幅度较大,只有3.58%。低龄留学虽然目前仍是几何式增长,但主要原因是基数低。等再过一两年后,较早一批小留学生的大学录取和工作机会并不能满足人们的期望值后,人们对低龄留学的行为会更为趋于理性。这方面,韩国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几乎经历了整代中产阶级海外低龄留学的热潮后,现在已经让位于中国人了,虽然他们的成绩还压在中国学生头上,但数量已经居于次要。
出不出国读高中,本来应该跟中考一样,成为众多选项中的一个,事实上很多学生走上了不归路,他们放弃了中考,一门心思准备托福和SSAT,背水一战,使这条原本很小众的路,现在变成了千军万马都想跨过去的独木桥。但这条独木桥的前景如何,还需要观望。一个孩子,离开父母,在异域生活如此漫长的时间是否值得,需要每个家庭仔细思量。